编者按:
章文才(1904—1998),浙江杭州人,我国著名的园艺学家、农业教育家、柑桔专家,现代柑桔科学技术与产业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从事科教工作70余年,1952年,经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任华中农学院(华中农业大学前身)园艺系主任。
橘翁大爱,嘉树常青。章文才先生的一生,是为我国果树事业现代化开辟新篇章、奠定基础的一生,是以身作则、潜心育人、培养大批果树园艺人才的一生。为纪念章文才先生诞辰120周年,园艺林学学院采访了章文才先生的家人、同事、学生等,特设专栏【橘翁百廿纪】,从不同角度回顾先生为我国柑橘事业作出的卓越贡献。
章先生大女儿章婉珍博士(左)从美国回来时,与章先生、管先生和周绂(右)合影
1、“拔白旗”
——我的困扰与不安
我1958年考进华中农学院(现华中农业大学)园艺系读本科。
入学后常听到高年级的学长们很自豪地对我们讲,我们系有全院唯一的一位一级教授章文才先生。他不仅学识渊博,工作敬业,而且对学生非常关心。同学们都叫他“章妈妈”,这使我非常渴望见到他。
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拔白旗”运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大会上。他穿的很简朴,态度很谦虚不像“坏人”,但给他戴上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贴上“帅字号”白旗的标签的人,让我望而畏之。
后来,再见到章先生是在课堂上,给我们两个班讲授《果树栽培学》。我们体验了刚进校时学长们对章先生的评价,句句是真。章先生的高大的形象重回到我心中,但他头上那顶“帽子”仍时不时地困扰我。
1962年的春天恢复全国硏究生统一招生。为了不影响毕业班同学的专业课学习,系党总支和导师从报考研究生的同学中,推荐少数人参加研究生的入学考试,都不需填导师的姓名和学习专业。直到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发到手,我才知道考上了章文才先生的硏究生。
2、唯一的研究生
——章先生传给我一把金钥匙
章先生只带我一个研究生。他每周安排半天时间,不是到果园教我观察、记载的方法,亲自指导怎样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就是告诉我该读什么书,教我怎样做读书卡片。遇到果树生产中出了问题,他就带着我去找工人师傅解决。
记得1963年6月,果园里的苹果树落叶非常严重。他带着我,约上另一位教苹果的田叔民教授,带着他的硏究生万蜀渊,一起到苹果园。我们边走边观察,发现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落叶上有许多苹果褐斑病的病斑。只有几行树落叶少,还有几棵半边落叶多、半边落叶少。章先生详细询问师傅,打过几次农药?每次是什么时候打的?打什么药?施过几次肥?还亲自用铁铲挖树下的土,看树根有没有问题,土壤渍不渍水。这样排除了一个个可能引起落叶的原因,最后初步认定苹果褐斑病是造成严重落叶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这几行树落叶少、那几棵树半边落叶少呢?工人师傅告诉我们,4月中旬开始打药不久就下雨了,所以只打了几行树和这几棵树的半边就停下来了, 隔了半个月才打第二次药。这次学习我牢牢记住了打药时间与防病效果的关系,抓住了最佳时间则事半功倍。我牢牢地记住了,发现生产中的问题一定要找生产第一线的工人,才能更快、更准确地找到正确的答案和解决办法。更是牢牢记住了章先生尊重工人师傅、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的言传身教。
章先生传给我的这把金钥匙,给了我“不唯书不唯上”的底气。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全国范围内温州蜜柑出现冻害和异常落花落果时,我和基层的技术人员、橘农一起探讨解决办法,获得丰收的过程中丰富了书本知识的内涵,也提了我解决生产中存在问题的能力。
研究生的第一年,主要是劳动实践。一年的劳动结束后,才开始正规的硏究生学习。我们这一届硏究生班有八个学生,其中五个应届生,三个是在职老师,都是一位导师带一个学生。当时的师资队伍还没有那么壮大,我们这届培养的硏究生要求能承担教书和做科硏双重工作。
在我开始做“柑橘抗寒生理指标的硏究”工作同时,章先生还给我安排了四节课的教学实习,题目是“果树的花芽分化”。这是个理论性较强的题目,我不仅缺少实践经验,又是第一次上讲台。讲课时,章先生就坐在第一排最旁边的位子上,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可想而知,这是一次令我不满意的教学实习。
章先生还为我安排了四节生产技术操作的教学实习。教学生桃树修剪的方法。因为我第一年在果园劳动的时候参加桃树修剪的时间较多,所以教学生修剪很轻松。章先生也亲临现场察看我教学的情况。
3、劳动课
——做一名合格的研究生
开始硏究生正式学习以后,每周仍有半天劳课。1964年10月,我们集中到武汉市东西湖辛安渡农场红旗大队劳动半个月。
我住在一个小姑娘家里。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我俩就出门了。这时地里己经有许多人在一望无边的黄豆地里收割黄豆了。八点多钟,吃了早饭马上接着干活。又干了一会,心想要是在学校劳动,现在该休息了。可是农场的工人不休息,我只得夹在他们当中不停地向前赶。终于盼到送午饭的来了,我坐在地上吃饭的时候心想:不回小姑娘家了,吃完午饭就躺在地上睡一会算了。没想到我还没吃完饭,工人们已经起身干活了。我虽然很快跟了上去,可心里还在嘀咕,要是在学校现在应该是睡午觉的时候了。
正是这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我睡午觉的时候还有这么多劳动人民在劳动!这么说,我看电影的时候、我漫步校园的时候,甚至和同学聊天的时候……也有好多好多劳动人民在劳动!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劳动场面,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每天和大队成员肩并肩没日没夜地劳动,看到他们的勤劳能干后,我从内心产生崇敬之情。同时明白了,原来是许多农村的孩子放弃了升学的机会,才增加了我升学的机会。原来是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人不分昼夜辛勤劳动,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坐在教室学习。
以前听说国家培养一个小学生、一个中学生、一个大学生分别要花多少钱……但从来没往心里去。这时我恍然大悟,这钱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悟出了常说的“血汗钱”的原由。这时,我笑自己好浅薄,总认为自己聪明,站在劳动人民面前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哪里优越?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怎么我书读多了反而自视清高了呢?这不是站到劳动人民的对立面了吗?我颤颤问自己。
从那以后,我决不容忍自己有一点瞧不起劳动人民的思想冒头,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悟懂了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硏究生,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农业大学的研究生。首先要时刻忘记自己是硏究生,能与周围的人特别是劳动人民平等相处;同时又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研究生,牢记自己肩上的责任,牢记感恩用血汗供养自己的劳动人民。
4、龙江大队
——大山里的柑橘馨香
起初,我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柑橘抗寒生理指标的硏究》。原本已经做了一部分测定工作。这时根据领导的意见,要求硏究生到生产第一线去做论文。1963年3月,章先生告诉我,要我随省农业厅组建的“柑橘样板田小组”一起到秭归县龙江公社去做论文,且论文题目改为《甜橙实生选种的硏究》。
就这样,我随省农业厅的“柑橘样板田小组”一起出发去到了秭归县龙江公社。我们带简单的行李,乘坐武汉到重庆的大客轮,在秭归县的香溪口下船,再坐木划子到龙江大队。木划子可坐十多人,离岸后,像急流中的一片树叶,眨眼间就不见了。途中看兵书宝剑峡,要仰起头才看得到“兵书”。这段长江的河床很窄,如果遇上个轮船,木划子在江水里颠簸半天才会平稳下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上岸后,走的是砂和乱石相伴的江滩。
起初,工作组的成员集中住在山脚下地势平坦的龙马溪边的七队、八队农户家里。刚开始,顿顿吃醃菜大家可接受,吃苞谷饭就困难了。苞谷饭到嘴里只在口里转,就是不到食管去,我们就喝水把它冲下去。慢慢也习惯了。所以我们分到小队里,也都能适应当时的生活。大队干部把我安排到了六队,住在队长杜友三家里。
1965年11月周绂(前排左三)跟龙江六队部分社员合影
1965年11月,周绂(后排正中)与杜友三队长一家合影
为什么把我安排到六队?主要是秭归县龙江公社选出的优良单株果实在全省、全国的优良柑橘评比会上获奖的数量多,特别桃叶橙“秭龙8号”总是名列前茅。章先生是受桃叶橙的吸引,1962年就到龙江大队指导柑橘生产,而“秭龙8号”母株就生长在六队。所以安排我住在六队是必然的。
龙江大队是解放前种的甜橙实生苗,我1965年去龙江看到这些树至少有二十年树龄。当地的群众早就发现其中有叶子像桃叶的单株。陈昭明去龙江的时候,当地的社员带他去看叶子像桃叶的甜橙实生树,他就给这样的树起了个名字叫“桃叶橙”。他还总是担心有人否认他第一个发现甜橙树这一特征,起“桃叶橙”这么一个名字。“桃叶橙8号”现在的名字叫桃叶橙“秭龙8号”,这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上世纪六十年代,章先生确认桃叶橙是优良甜橙实生单株后,他首先想到是如何让桃叶橙更好的富裕秭归人民。章先生建议秭归县业务主管部门把普通甜橙高接成桃叶橙。龙江大队刘书记说章先生亲到现场手把手地教橘农高接换种的方法。在龙江大队建成了桃叶橙的母本园和采穗圃,建成了桃叶橙商品生产基地,使桃叶橙渐渐地进入国内市场,并走出了国门。
1965年,这一年章先生来过三次。第一次到龙江来主要对我制定的科研计划提出意见。第二次来主要是了解我的科研进展情况,并考察了几个重点优良单株。他这次来,正逢湖北省农科所金水分所特产系办公宝张维新主任正在龙江点上检查工作。他听说章先生来了,就把农科所驻点的人带着一起陪章先生去六队。
记得六队的路是是很难走的,到处是陡坡。“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在这里修了一条水渠引水下山,中间有一段是沿着盘山路修的。章先生观察桃叶橙8号母株后,我们一行人就走这条路下山的。渠道的外侧渠壁大约一尺多宽是走人的,站在上面朝下看是悬崖,渠壁上有的石头还是活动的,靠山这边水渠里,水流得哗哗响。如果我一个人走到这里,肯定向后转。章先生当时已经60多岁了,他在我前面边走边说:“好啊,这是我们湖北的红旗渠。”看到章先生这样勇敢而乐观,这是给我做了榜样,我才20几岁的人怎么能后退呢?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踩着导师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
章先生第三次来,是11月份果实成熟的时候,主要任务是确认有推广价值的优良单株。记得陪同他的有我们样板田小组的人,也有县特产局和龙江公社特产站的几位技术人员。章先生带着我们在山上的柑橘树林里整整转了三天,到每棵优良单株跟前,在树冠的四个方向各采一个果子,然后分成一瓣瓣的大家品尝。大家都认为好,再采下准备室内测定的样品果。到后来,大家嘴都吃麻了,腿也走不动了。于是劝章先生这么大年纪别走了,先到坡下等我们,而我们到坡上继续采样品果请他定夺。他不同意,仍坚持亲自到每株树下去观察。采完样品果后,章先生带着与他同来的园艺系老师和我一起参加宜昌地区的柑橘鉴评会。秭归县特产局的技术人员把选出的优胜者带到全省柑橘鉴评会上。
我做的这项科硏课题,从开题到结束的每一项工作章先生都是手把手地教我做事,以身作则地教我做人。参加工作以后,我能提出一些与书上不同的观点和技术措施使橘农致富,能做到困难面前不丧志,荣誉面前不糊涂,与章先生的教导和培养是分不开的。章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尽心尽责的研究生导师。我能成为他的研究生真是幸运!
1965年,周绂的男友徐宏汉(他也是省农科院果树所果树金水分所的青年技术员)稍后恰好也被下派到秭归龙江大队下乡参加柑橘选种,章先生亲自为这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后为夫妇)在西陵峡口拍照,背景为兵书宝剑峡
5、久别重逢
——在宜昌见到阔别的恩师
1967年春,我离开了学校,走上工作单位。当时,华农园艺系的好多老师安排到宜昌市窑湾乡兴建华中农学院宜昌分院,章先生60多岁了,也被安排到宜昌市建分院。因此,一别多年,杳无音信。八年多的师生情谊,使我时常惦念他老人家。在那“横扫一切”的年代里,老师是怎么过的啊?我凭着听说来的消息,思念着老师。
后来,听说他白天带着学生在秭归县陡峭的柑橘园里实习,晚上和学生一起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他在宜昌地区悬崖陡壁的间攀登,把科学技术送到果农的家里。
又听说,有一次到远安县海拔1300米山上勘察苹果基地,上下20多公里,走到半路疝气病发了,章老师在路边躺了半个小时后,坚持走到目的地。还有一天,华农宜昌分院有个水管没关严,不停漏水,他怕浪费水,在关水龙头时踏到青苔上滑倒,摔断了两根肋骨。我真希望他能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也恨不得马上去看看老师。
1975年夏天,我终于盼到了去宜昌出差的机会,参加省外贸局去宜昌调研柑橘、纺织、罐头、陶器生产等多项工作。我抽出时间到宜昌分院去看望章先生,一见面我快步走到他面前说:“章先生您好!”
“哈哈,好啊!”他老人家瘦了,但还是那么精神、那么乐观。
经我向省外贸局的带队领导介绍,领导很高兴,就请章先生参加调研柑橘的活动。章先生也很高兴,他把已买到手上的回武汉度暑假的长途汽车票退掉了,陪省外贸局的同志参观了宜昌市的几个柑橘园。不论到哪个柑橘园,他身边总围着一群橘农问这问那。我好想找个机会问问他的近况,哪怕只问一句。然而他老人家的心全被柑橘占满了。
他不停地给省外贸局的同志介绍情况。他说:“中国是柑橘的原产地,可我们柑橘的产量比日本少得多。看不到中国成为柑橘生产大国,我死不瞑目!”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模糊了,心里全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一个崇高的理想使他把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置之度外,才能静心地、拼命的工作。
章先生的言行使我领悟到爱祖国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爱祖国就是要为祖国争光,就是要无条件地、拼命地工作,把对祖国的爱融入到工作中去。后来我才知道,明白一个道理难,将其付之行动更难,那是要脱胎换骨的啊!
6、“春天来啦!”
1977年的秋天我收到章先生的来信。他告诉我,当他得到1978年春天召开全国科技大会的通知后,兴奋得彻夜难眠,披衣起床,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情怀。给我写信的时候,还抄了附在信的后面。我记得这首诗最后两句是:“誓将古稀余岁月,勇攀高峰传捷报。”
春天快来了,春天真的要来了!章先生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要把74岁当47岁过!
1980年12月省农业厅召开柑橘抗寒会议,章文才先生(中)与参会的学生们合影。学生左起万蜀渊、顾厚庄、屠清波、周绂、邓宏仁、伍晚霞。图中万蜀渊、顾厚庄、章先生三位已故
1985年冬章先生为周绂题字:“理想是精神的支柱,信念是人生的灵魂,团结奋斗勇于攀登,在于终生不懈的斗争和追求。”
1990年11月,国际柑橘学会在广州召开。时值章文才先生86岁大寿,学生们给章文才先生祝寿时合影。后排右边穿红衣服者为周绂
个人名片:
周绂,1939年生,研究员,华中农业大学园艺林学学院62级校友,章文才先生的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省农科院果树茶叶研究所工作直到退休。